26. 40年，8月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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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几天珠城受台风影响，天气不好，莫云早有准备。他的旧雨伞却对地面上横行的气旋毫无办法，完全捉摸不了的风向裹挟着雨水往里灌。结果刚下动车不到五分钟，他就被淋成了落汤鸡，衣服湿一大半。

“真是不错的欢迎仪式！”莫云自语，把被雨滴弄糊的眼镜摘下，勉强辨认了方向，便往出租车上客处移动。

那边早就排起长队，即便是在高大宽阔的遮阳棚下，人们还是撑着伞。一阵风吹过，似乎有片白雾扫过人群，那是密集的雨滴倾泻而下。大家就忙调整伞的方向，保护自己的行李。

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。莫云腾出右手，拿着像是在水池里泡过的手机接通来电。他根本看不清屏幕上的名字和号码。

“喂，你好！”他不得不大声说。

“云，你回到珠城了是吗？”在嘈杂的雨声中，钼的声音有些失真。莫云不知道她是不是直接略掉了自己的姓。

“刚下车，雨挺大的。你也回来了？现在在哪？”

“我和我爸刚下高速不久。现在……嗯，在珠城大道上海路口。”女孩似乎和杨父交谈了两句，莫云没听清。“需要我们来接你回家吗？”

“你们住在哪个位置？要是不顺路就算了吧。”莫云反问。

“广东南路，新世纪大道那边。”

“这样的话，我家可能不太顺路，要绕一大圈。就不麻烦你们了，我自己坐出租回去。平时我都是在火车站踩共享单车就能回家的。只是今天下雨，这两公里的路不太好走。”

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。“你是不是住在四川南路的XX小区？”

“嗯，你怎么知道？”莫云印象中自己没随便透露过家庭住址这种关键隐私，中考前的各种公示表上倒是有自己住址，但也只在自己班教室张贴。

“我和你爸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嘛。”杨父插话道。这回莫云听清了。奇怪，怎么没有听老爸说过这个杨叔？

“哈，那我也没必要欠杨叔叔的油费。排了半天队可以上出租车了，还是多谢你们的好意！”他又客套了两句才挂断电话，看着寥寥无几的出租车和面前的长龙队，叹了口气。不知还要等多久。现在雨小了不少，干脆找辆共享电动车，应该能赶在雨势再次变大前赶回家。

他抬起头，灰白色的背景上，乌云被撕成一道道的，在空中绕着某个轴心缓缓旋转。甚至还有一两抹蓝天，阳光探下来，照亮面前的雨滴。

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，莫云还是没有看到颜傲。被阵雨耽搁在路上了？他在当地的一个购物中心的五楼，不太清楚外面的情况。扶梯载着个人上来，他瞄了一眼，好像不太认识，就又转过头去。

“莫云！”刚在扶梯上的男生叫道，“珠城中学都快开始补课了，你怎么才回来？我还以为要等到国庆节了。”他提着个小米之家的袋子，快步走来。

莫云这才认出是颜傲，朝他举手示意。他瘦了不少，头发也留长了。“我差点认不出你了！——没事，我国庆节应该还有三四天假。”

“啊呀，”他又想起了竞赛的后续计划，“搞错了搞错了，我差点忘记化竞这边国庆节要外出培训了。这次应该去南京。”

“嗯，六朝古都，好啊！和杨牧辉一起？”

“你小子怎么开口三句话不离钼？你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啊？”

“我要喜欢她，中考前就有机会。她过生日，我们给她办party，我就到北部湾广场边上她家去搬点东西。”颜傲开始反击，“但是我啥也没说，我对谈恋爱这种东西没有兴趣嘛。当时表白肯定被她发好人卡打发走了。”

“她昨天跟我说，她住在新世纪大道那边。”

“嗐，她搬家也不跟我说一声。不过这东西没几个人愿意挂在嘴边的吧！”

“哦对了，这回给你带了点东西。”颜傲把他一直提着的那个袋子塞给莫云，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什么。袋子里是一把挺大的黑伞。“足够给两个人挡雨的。”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。

莫云当然知道他意有所指，但此刻没空管这些。颜傲刚刚上来的那个扶梯上冒出一个女生，后面还跟着两个人。他敢肯定自己不会认错。“我不会被这个女人跟踪了吧？还是你透露了我们的行踪？怎么我们一碰面就遇到她？”

“我怎么会干这种出卖朋友的事？”颜傲尽可能压低音量，“上次她突然袭击我也没发现，你又不是没看见！她好像没看到我们，那边有个猫咖，我们先进去喝点什么。”

穿鞋套时颜傲已经恢复了冷静，“也许真的挺巧合，最有可能就是她这半年内搬了家。之前她住在北部湾广场附近，出来闲逛总有可能在那家星巴克外面看到我们。这次嘛……”

“和她一起来的好像是当年五中尖子班的两个女生，大概是老同学一起出来看电影什么的。嗯，倒也说得通。”

一只三花猫跳上了他的膝头，又钻进椅子底下。“初赛时间已经定在九月第一个周六了。你之前参加桂省预赛晋级了吗？”

“我参加的是预赛高一组，全校第二名，但是没有接到什么初赛的通知。”

“啊？你们这是搞错了吧。我参加的是高二组，应该时候高二组才能晋级的。唉，当时忘了跟你说，不过你现在优势很大啊！明年再考肯定稳了的。”莫云啜了口果茶。

“今年初赛还是在绿城办吧？去年邱成栋、我们班长还有你去自招考试了，班长还能参观敦品中学。我听说东盟博览会放假期间邱成栋也跟你进去逛了一圈。什么时候能带我一起啊？明年国初吗？”

上个月本来是有机会的。没想到柑橘学长下课不久就下起大雨。计划被迫取消了。莫云可不想几个老朋友体验敦品中学的雨后洗脚服务。

“没错，我们学校是桂省化学会钦定的初赛唯一考点。到时一定！”

他突然想起了什么，匆忙在包里翻出一本挺新的《普通化学原理》^[1]，封面是天蓝色，博雅塔因而没有那么显眼。扉页有卞江教授的签名，是他一周前在七星学友的培训上要到的。“国初的无机部分基本考点，这本书都有。过段时间我再把有机化学的笔记复印了寄给你！——说实话，我挺希望你能捞个省一等奖的。”

颜傲接过书翻了翻，“这是那把雨伞的回礼吗？”他笑道，“北大教授的签售本，希望能带来好运吧！”

绿城是内陆城市，并没受台风太大影响，只是比平时更热一些。太阳毒辣地炙烤地面，这让莫云经过游泳池时有想跳进去泡水的冲动。

要不是桂省化学会把培训时间定在明天，他完全可以在珠城待到风平浪静，然后到海滩公园游泳几次。只不过台风蓝色预警还没结束，莫云就不得不背着包回到学校。眼看正式开学后就要上游泳课，自己却快一年没过下水。去年的游泳课他都翘掉了，原因是刚到绿城水土不服。

相比于那些用含氯消毒剂处理过的淡水，他还是更希望在海水中畅游。中考后的暑假，他几乎每天都骑车往返十公里，就为在下午游泳一个小时。阳光把表层海水晒得温暖，两米深处还很凉快。如果眼睛能适应质量分数为0.9%的氯化钠溶液的渗透压，甚至不需要戴着泳镜——海水很清澈，微生物感染风险也比较小。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水母，但是莫云三年下来也就只挨蛰过两回。

好在自己把这片海带过来了。他想着，并没在游泳池边久留，拿着手上的快递盒就往宿舍走去，刚走两步就碰见钐。

“化学会在阶梯教室的门厅设了缴费处，趁现在没多少人，快去交费占位置吧！”钐晃了下手上的牌子（这个是给外校学生进出敦品中学用的），“你的包裹在哪拿的？暑假期间，敦品中学校内应该不送快递的啊？”

“我前几天回家拿的，都在家吃灰五个月了。”莫云掉头前往阶梯教室所在的科艺楼，“你要收快递的话，出门过天桥有个菜鸟驿站可以代收。”

准确地说，这包裹是在莫云生日那天送到的。那段时间家里没有人网购，也没有接到派件电话，这东西就突然出现在门卫室。收件人写的是莫云。父母很尊重他的隐私，认为这是某个朋友送的生日礼物，把它放在莫云房间中一动不动，甚至没有转寄到学校。莫云发现它时，上面已经落了很厚一层灰。

包裹很严实。除去纸盒还有两层泡泡纸和一层缓冲气垫。不会是谁买了个手办送给自己吧？莫云揭开了最后一层缠得像木乃伊的餐纸，结果发现这礼物居然只是块石头。

嗯……应该是某种矿石样本。莫云端详着手上这块微蓝绿色的矿石，像是碱式碳酸铜，表面被打磨平整，其中似乎还封有液体。他突然想起珠城的近海也是这种颜色，一直过渡到水天交接处的蔚蓝。自己手握着的，正是这样一片凝固的海。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包裹。宿舍有通用技术课上剩下几块木板，他决定拿回学校给标本做个底座。

这种品相好的矿石，价格不会便宜。会是谁送的呢？

交了培训费用，他摸黑进了没开灯的阶梯教室一。前排稀稀拉拉放了五六本书，那应该就是本校化竞组的同学“宣示主权”的位置。莫云照例想要占第二排靠右的座位，没想已经有人捷足先登，摆了一本《有机人名反应——机理及应用》在上边。莫云翻开封面，看到上边工工整整写着“龙城高级中学”就知趣地离开了。

莫云踉踉跄跄地在黑暗中摸索了两排。到第四排边上，他才占到满意的位置。既不至于太远看不清投影，也不至于不能划水摸鱼。正要离开，迎面撞上一个人影，他差点就摔倒在桌椅之间。“谁啊？不长眼睛？！”他压低声音骂道。

“是莫云吗？对不起啦，这里长没长眼睛都一样啊！”是钼先道歉，“好像是我抱着的书撞到你了，你没事吧？”她把怀里的书都放在莫云旁边的位置上。

“你快把我撞倒了，走那么快干嘛？——你也交费来占座了？”

“对啊，顺便把明天要用的一些书拿过来。前面三排好像都只剩些边角位置，我担心第四排也给你占完了。”

女孩打开手机的手电筒，照亮了那沓书。中科大版的《无机化学》，格林伍德的《元素化学》，北大版《结构化学基础》，还有一本什么矿物图鉴……矿物图鉴？莫云眼前一亮，他还不知道那标本的名称呢。

“你就占着这个位置吧，应该没有人。”莫云说，“我还有个小问题要问你，到外面再说吧！”

“这块应该是孔雀石，真漂亮呀……”标本在钼手里反射着阳光，微蓝绿色鲜艳夺目。

“孔雀石？我开始也是猜测是铜矿。也不知道是谁送我这种普通的矿石。”莫云正要伸手拿回，女孩却不肯松手。

“这其实是空青，一种更加珍贵的孔雀石，”钼直直地看着莫云，“早在4000年前，古埃及人就开采了苏伊士和西奈之间的矿山，利用空青作为儿童的护身符，他们认为在儿童的摇篮上挂一块空青，一切邪恶的灵魂将被驱除。在德国的一些地区，人们认为佩戴空青的人可以避免死亡的威胁。中国公元前十三世纪的殷代，就已有空青石簪工艺品。由于鲜艳的微蓝绿色，它成为矿物中最吸引人的装饰材料之一。这可不是一块‘普通’的铜矿石！”

莫云张了张嘴，想说些什么，又被钼打断了：“这是谁送的礼物？不会是颜傲吧。我觉得也就他有这样的品味。”

“颜傲直接把东西寄来敦品中学，他今年三月送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铋晶体。这块空青是送到我在珠城的住址了——我打算用一点通技课上剩的木料给它做个底座，要不然也不会带上来。”

“嗯，有个底座也好，这种矿石很容易碎。没法做成手镯之类的东西，古人最多也就把它镶嵌在簪子上。”她冲莫云一笑，用衣角仔细擦了下空青，才又递给莫云。

[1]普通化学原理/华彤文，王颖霞，卞江等编著，—4版，—北京：北京大学出版社，2013.6（21世纪化学规划教材•基础课系列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