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. 39年，9月

Share this post on:

3.1 雏鸟

即使刚刚在列车上将手里这份录取通知书看了不下二十遍，莫云还是翻来覆去读着上面的报到须知，生怕遗漏什么关键信息。

“床单、被子、蚊帐、凉席……”

这种无意义的检查只是为了让自己心情稍稍平静些。他很快不用再为此感到困扰了：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，他腾不出手来。路边商店橱窗里隐约映照出他的模样，正是一个出发没多久的旅者。

在校门前的天桥下别过父母，剩下这段路要靠自己走了。

绿城九月的阳光并未收敛，校园里的树木为学子们撑起发散的树荫。挤破头皮看新生分班表，徒手把行李搬到七楼的宿舍，好不容易安顿下来。才洗净的鞋子上沾着星光般的尘埃，旅途的疲惫却没能磨灭这位新生的热情：敦品中学的一切，对他而言都是新鲜的。

他从宿舍经天鹅湖绕了一圈，又回到校门附近。高一各班的班主任正坐在校道两侧，迎接各位新生的到来。

班主任看上去五十岁左右，面容和蔼。他自称“老姚”，教化学。莫云耳尖，听旁边家长说老姚也有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儿子，作为父亲可谓称职，教学水平也不错。

“欢迎来到敦品中学！”老姚把饭卡递给莫云，“今晚七点我们十四班举行第一次班会，还请准时参加。”

卡面上印着教学区一景。绿树掩映中的教学楼都是歇山顶，红外墙，四层高。小广场上立着一尊思想者雕塑，展露人文气息的同时似乎也寄寓着对学生的某种期望。接下来这三年，自己又该如何度过呢？他不禁憧憬着。

把视线从饭卡上移开，看到门牌是“高一14班”，莫云便大步迈进前门——很不幸，他洋溢了大半天的热情要被浇灭了。五十张陌生的面孔刷地向他投来目光，发现不是老师后，又很快恢复刚才散漫的状态。他瞪大眼睛，刚刚迈出的半步，又缩了回来。

再次确认教室无误。莫云定了定神，从后门溜进了教室。空位所剩无几，他赶紧在一个男生边坐下。看分班表时，他注意到钼也是在14班，刚坐稳就开始四下张望。果然，这个老乡坐在靠前些的位置，和旁边那位酒红色头发的女生谈得很投机。他稍稍安定了些，新班级、新学校并不是百分百的陌生，虽然“杂质”可以忽略不计。

同桌的碎发男生像是强迫症发作，一直在整理他的笔盒，直到里面每支笔都摆得整整齐齐。莫云没敢先开口。对方翻开桌面，从抽屉里拿出数学课本——上面有他的名字——推了过来。

“苏晟楷。你呢？”强迫症男生咧嘴笑着。

“啊啊……我叫莫云，幸会幸会！”

“莫云？吸附、先修班……还真没听说过。”苏晟楷上下打量着他，嘴里嘟囔了一句。“敢问你是哪所初中毕业的？”

等等，吸附先修班是啥？莫云一头雾水，小声说：“我是外地生，珠城五中毕业的。”

“哈——原来是珠城的外地生。雷猴雷猴！我是C大附中毕业的，中考之后就来敦品中学参加先修班，提前来做一些初高中的过渡、适应一下新环境。”

“珠城五中我也听说过。我们用的一本中考复习资料，你校也参与了，对吧？以前我也去过珠城，去看海，吃海鲜……”

苏晟楷说起来就没完没了，从莫云想插话都找不到缝隙。

他的演讲最终还是被老姚打断了。班会内容主要是这一两周的工作安排，具体来说是新生入学教育（到图书馆的报告厅听讲座）、摸底测试（随堂进行）、初高中衔接课程（炒旧饭）、社团招新晚会以及招新一条街（令人期待）等等。苏晟楷刚才就跟莫云讲得差不多，当然都是从先修班和前辈们哪里打听到的。

老姚撤掉幻灯片。“近期的活动讲完了，那我们可以来点轻松些的话题，比如自我介绍。怎么样？”刚才老姚讲活动安排就藏着掖着，够吊胃口。这下班里气氛更热闹了。

“大家好！我是莫云，是来自珠城的外地生。很高兴能和大家在14班相遇……”中规中矩地介绍完毕，莫云松了口气。好在自己急忙打了腹稿，避免自报姓名后无话可说的尴尬。讲台上的其他同学真对不住，各位或是一本正经、或是搞怪逗乐的即兴发言，他刚刚是实在没听入脑，只能先混个脸熟了。

3.2 天气雨

高中的学习生活安排比较紧凑，第一周的各种讲座稍微轻松些，正式开始上课后，就是日复一日从清晨六点忙到半夜。他只需照着定下的时间表做就行。

一切井井有条，惟有一点小瑕疵：表上没留有用于社交的时段。莫云在人际交往中一直比较被动。虽说他之前成绩不如钼，在大家都绕着年级第一转的时候，居然也可以在旁边喝些汤水，结识一些熟人。夏延更是他唯一交心的朋友。

然而在云集全省优秀学生的敦品中学，这点成绩自然不会引起关注。没人认识他，没人清楚他的过去。莫云便做一个特立独行的外地生。五十座的班级教室、两三百人的阶梯教室、人来人往的校道、热气腾腾的食堂，别人三两成群，他独来独往、形单影只。

适应新环境的过程却比莫云想象中快不少，看来过边缘人的生活也不赖。

绿城的秋雨说来就来，抬头还是艳阳高照，眼前却是下着大雨。莫云手足无措：他今天看天气不错，没带伞就来上课了。正是午饭时间，自己被困在教学楼饿肚子，不是滋味。要是能和别人共用一把伞就好了——环顾四周，净是陌生人，怎么好意思呢？

莫云咽下口水，他收回前不久的想法，边缘人的生活糟透了。

正站在楼梯口望着外边出神，肩膀上却挨了一巴掌。“还不走吗？等下就没饭吃咯！”苏晟楷晃了晃手里的雨伞，转头对他朋友：“你先走吧，我把这位……莫云送到食堂。”

“我见你眼神犀利，对着大雨一言不发，原来只是忘了带伞哈哈哈……”

“麻烦你了。”莫云低下头。想来自己跟同学们保持最低限度的交流，一天下来只有寥寥数语，剩下的时间都沉浸在书堆里。回到宿舍也一声不吭地冲澡洗衣服，然后就爬上床闷头睡觉，全然不顾舍友们在熄灯之后仍在继续的夜谈。话不投机半句多，真的不是故作深沉。

“你是外地来的不知道，绿城的天气就是这样，天气热的时候最喜欢在中午下阵雨。麻烦得很！最好别影响下午的社团招新——你有想好报哪个社团吗？”

“暂时没想好。”

“欸？”苏晟楷突然停下脚步，正好站在图书馆前。“上周的招新晚会你干嘛去了？”

莫云干笑两声。“看完晚会，更不知道要选什么了。”

学生会、校团委的职能不必多说。数学社、物理社、化晶社、生科所、IT协会和01社这种学科性社团办得有声有色，生科和化晶的联合招新惊艳全场；井盖协会则在井盖、墙壁甚至行道树上涂鸦，留下敦品中学特有的印记；音乐社干脆在报告厅举办live。晚会的灯光、音响则由承办的校电视台负责。全校四五十个登记在册的学生组织，既有上百人的大社团，也有几乎断层、近乎停止活动的小部门，在晚会热烈的气氛中，都尽力展现出它们最好的一面。

尽管早有耳闻，莫云却没想到高中的社团活动能办得这么精彩。此刻只能感叹：自己这种来自小地方的人，眼界真的有点狭隘。在他印象里，大部分高中的社团存在感比空气还稀薄，仅仅配合“素质教育”的表演。敦品中学在这方面可以说是一股清流。

也许在社团中，自己也能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吧。

“那总有爱好和特长吧！”

“唔。以前搞摄影、绘画拿过奖，稍微练过键盘，对天文也感兴趣，偶尔写点小文章投稿……”

“那你可以考虑摄协、井盖协会、动漫社、音乐社、天文社、文学社……行了行了，您慢慢考虑。”苏晟楷拍拍他肩膀，“没想到，你深藏不露啊。”

“……可惜没有精通的，都是一知半解而已，算不上特长。”

“那就难办了。要不你下午也一起去化晶社看看？我看了他们的招新宣传，还挺有意思。”苏晟楷继续往食堂走。

没想到这家伙也对化学感兴趣。话说回来，化晶的宣传片也让莫云印象深刻。晶体从五彩斑斓的溶液中缓慢生长，犹如黑暗夜空中绽放的瑰奇烟火。莫云不由得想起夏延，他所痴迷的，应该也是这样一种化学之美吧？

“加入化晶好像还要通过考核，顺便去问清楚。”

“考核？”莫云暗暗吃了一惊。

“嗯，他们各部门的活动都是在实验室进行，考核是必要的。就是怎么个考核法……”

下午的阵雨不免让人捏了一把汗，好在傍晚放晴了。树上的雨水时不时还落下来，“招新一条街”活动却不受影响。

“应该就是这里了，我们是不是来早了点。”苏晟楷看着手里的传单。“学长你好，请问这里是化晶社吗？”

被问的学长正往桌上摆放五颜六色的西林瓶，“没错！——社长，过来帮忙，有两个小朋友来了！”他抬起头，“啊……你这是……”

莫云像变戏法一般，叮叮当当地从包里抖出不少东西。黄晶雨、蓝晶雨、银镜、金镜，还有几颗用树脂封好的晶体，全都摆在旁边一张空桌子上。

“那个……您看这些，够了吗？”放下书包，他才发现学长和苏晟楷愣在原地。

“够了够了，就摆这么多。我说宣传部长，这两位是新人吧？你怎么把他们晾在旁边呢。”倒是另一个学长，闻声从隔壁生科所的摊位过来。

苏晟楷终于回过神，直接把莫云往后拽，陪着笑脸：“抱歉啊，我的这位朋友似乎对招新考核有什么误解……”

“那怎么考核呢？”这回轮到莫云愣在原地。苏晟楷赶忙给他解释，化晶的考核主要是考理论知识和实验操作——当然，实验室是考场。

宣传部长表情复杂：“社长，你再仔细看看那一桌上的东西。”

社长随手拿起最亮眼的铋晶体，端详起来：“嗯，我们做的铋晶都卖掉了，应该没剩的。”他又瞟了一眼桌面，“西林瓶和实验室里的款式不一样。”

“似乎都是他的作品。”宣传部长指指莫云。

学长倒是猜对一半，这些都是在实验室里和夏延一起捣鼓出来的。莫云把它们都塞进行李，顺便带到绿城。

“那也很不错啦！初三就能有这样的水平，我觉得你都不需要考实验了。”社长点点头，递来一份表格，“麻烦留下联系方式，考理论的时候我们会通知的。”

表格上面已经有几个新生的名字。钼也在其中，看来来对地方了。他满意地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电话，然后下意识地抬头张望着。

没想到宣传部长再次叫起来：“哎呀，这位同学麻烦小心点！别压坏桌上东西。”

来者把一个大包裹“砰”地摔在桌面上，还好没压到莫云那些瓶瓶罐罐。“呼呼……不好意思……不好意思！买的书太多了。我能报名参加招新考试吗？”搬包裹的女生脸现在涨得红扑扑的，短发被临时扎在脑后，看上去还很斯文，说话声音却又透着活力。

“当然可以！”宣传部长递上报名表，又忍不住问：“你买的什么书啊，这么重。”

“就两三套竞赛教材，无机有机还有元素。”

“好的，这位……方莹同学。”宣传部长草草看了一眼填好的表单，扭头向社长：“得，又来一个。这位不用考理论了。”

“理论还是要考的！”

“方莹是搞化竞的料子，她完全可以进化万部了，还用做你那套烂题？下学期化万招新的时候，她说不定考得比咱都好。”

这俩还在互损，方莹也不管他们，拿起包裹慢慢往旁边生科所的摊位走去——没多久就又是“砰”的一声。仿佛刚刚只是个无聊的过场。

“想必就是招新群里面那个方莹了，”苏晟楷提到此人脸色都变了，“每天都在群里活跃的大佬，看他的进度，都快把高中化学自学完了。这还要去报名生科所？精力真充沛啊。”

莫云平时不怎么看手机，自然也不懂那个QQ群里面有多少神仙在打架。他把桌面上自己的藏品收拾干净，问宣传部长：“不好意思……刚刚您说的化万部，也是化晶社的部门吗？下学期招新又是怎么回事？”

3.3 快晴

招新晚会上压根没提到的隐藏部门、与众不同的招新时间，两位前辈也是说不清楚。他们当时都没通过化万的考核，只是有化竞的朋友担任“部长”一职。据说已经毕业多年的初代社长仍在参与部门的管理，因此这个部长的实权有待商榷。

不过他们还是给出了建议。“周末可以去听听竞赛课，这些东西说不定课上会讲。”

莫云将信将疑。竞赛课怎么会讲这些轶事呢？四百多位同学牺牲宝贵的周末时间，不是专程来听故事会的。

话说回来，省城这些学生也太积极了吧……快半个高一都来听竞赛课，离上课还有十几分钟，阶梯教室3居然坐得满满当当，后来的同学不得不站在后边，踮着脚往前面张望。莫云提前半个小时来，也只能抢到靠后的位置。

14班的有几个明显来得很早，居然占到前排的位置。苏晟楷和他们比较熟，混入其中。莫云还想看看钼坐在哪儿，不过教室里人越来越多，遂作罢。

校长简短作了开场白，内容无非是过去几年的竞赛成果、鼓励同学们再创佳绩云云。随后他把话筒交给踩着点进来的“敦品中学化学竞赛总教练”罗老师——人称罗总。

“那——我们开始咯！”

罗总三十多岁，相貌平平，头发茂盛，口音独特。苏晟楷后来如此形容：“受绿城当地影响且带着四川火锅味的东北口音。”

相比于刚刚校长开场白的简短，罗总在第一堂课上花了一个多小时来进行“绪论”。内容从推荐书目到自己教出来的得意门生和反面教材，再扯到当今世界大势和教师工资水平，还回忆当年自己怎么来到敦品中学，可以说是天马行空，总能引发台下笑声。莫云只得收回之前的疑虑：大家不是来听故事会，而是来听单口相声！

“今天来了这么多人，我看有些同学在后面听得很辛苦。不用担心，这才刚刚开始，后面人会越来越少，前面就有位置啦！——我可不会像其他教练那样直接劝退你们，这点还是挺好的吧？”

当然不能说是直接劝退。绪论之后就是火箭一般的讲课速度：为了尽早开始讲竞赛内容，罗总要在两个月内教完高中化学的两本必修和两本选修。第一堂三个小时的竞赛课，必修一就快过半了。罗总讲的故事和笑话反倒是能让大家喘口气。

莫云不由得想到那个叫方莹的女生。开学没多久就把高中化学自学得差不多了，还准备更进一步，自学大学的相关课程。前辈们说她那样的可以进化万部，这个部门肯定会聚了学校的佼佼者。

罗总提到了他最优秀的学生程钰学姐，还有她一手创办的化晶社，甚至挖出了中考成绩只有2A+的黑历史。

“程钰当年只拿了两个A+，现在敦品中学的录取线少说也得3A+吧？你看程钰这种中考没考好的，通过化竞拿了金牌、进了集训队，一样能读P大。考进好的大学不一定全靠高考（也可以靠化竞嘛），所以……”

中场休息结束，罗总没提到化万部，转而继续在高中课本上飙车。莫云倒是对这个部门更感兴趣了。看上去神仙打架很恐怖，但差距也并非不可逾越的鸿沟，有趣。

胡思乱想中，莫云差点没跟上进度，被罗总的尾气糊了一脸。